十八年點滴鴻海法律兵團

快人快語，向來低調的前鴻海法務長周延鵬，如何從無到有，一手建立鴻海法務事業，打造四百人的法務精兵？

文/官振萱

十八年來行事向來低調的前鴻海法務長周延鵬，竟然在去年十一月退休後，「突然」成為熱門人物。

熱門的原因，在於他擔任將在三月十七日掛牌的中芯半導體公司董事，其背後代表著兩個國際性大型海外基金，持股金額達一‧二億美元。

業界曾揣測這是鴻海董事長郭台銘的一歨棋，逼的郭台名表態，這一切與他無關。然而教業者稱為「周律師」、低調神秘的周延鵬，究竟是何許人也？

「我在電子業、國際投資上十多年的專業經驗，中芯想借重我的法律專才，不行嗎？」周延鵬不悅地反問，「難道他們就不能找我？我在電子業還可以吧？」

外界對他好奇，也因為這幾年鴻海強勢擴張，業界人士比喻，他們是「一手執戰戢，一手執律法」。鴻海強大的法律軍團，是郭台銘競爭或打擊對手的超級武器。

周延鵬身為鴻海法務部總教頭，也是法務部頭號員工，一手建立起鴻海全球六個法務據點、四百多名員工，更將鴻海的「專利資料庫」，提升為「智慧資本系統」，再提升為「智慧資源規劃」。獨特而深入的知識管理系統，讓鴻海不但在司法商戰上，可以先發制人；它更協助鴻海在跨足新領域時，速度快、腳步穩，因為在背後早有個大藍圖，供前線開疆闢土時按圖索驥。

金門人、高中時才第一次到台北的周延鵬，畢業於輔大法律系，今年才四十五歲，卻已滿頭灰白。他五歲時腿跌斷，因此走路不太方便。周延鵬長相很斯文，講話卻很直，偶爾太尖銳，讓人捏一把冷汗。

他說的話，頗令人玩味，「很多大老闆你要他花一百萬做個基礎工作，他絕對不願意。他需要，但是他不願意。很多大老闆的內心世界是很奇特的。」

「台灣很多人做到CEO，都還是非常膚淺，企業行為也非有組織的，而是散漫、任意、任性的。這種CEO我不尊敬。」

在鴻海十八年，他習慣郭台銘勤奮工作、要求紀律、深入看細節的高標準，對產業現存許多現象十分不以為然，快人快語。

研考會請到周延鵬寫論文，他就很直接地寫了「台灣專利無用論」，將體制上大大小小的缺陷痛批一頓，「把人家氣得半死!」周延鵬露出頑皮的笑容。

「他是在鞭策大家，台灣確實在立法、司法上有很多值得改進的地方，」熟識周延鵬的政大智慧財產權研究所所長劉江彬說，「有人講真話，才能改革。」不過劉江彬語氣一轉，笑說，「雖然有時還真讓人下不了台」

周延鵬的太太朱仕佩說，周延鵬講話常常無厘頭，喜歡氣人，但是面對工作，「他有超人的毅力和執著，也下苦功。」

十多年來，周延鵬每天清晨四點起床看書，五點準時吃飯（只吃五分鐘），六點前到達辦公室，晚上八、九點下班。週六也是一樣的行程，週日則把工作地點搬回家裡。

太太每天五點起床幫他做早餐。夫妻兩人去吃飯，周延鵬往往菜吃到三分之一就去結帳，因為滿腦子想著工作。「當他的同事比當他的太太幸福……，」朱仕佩感慨地說。

本是中央圖書館職員的朱仕佩，為了想了解周延鵬的工作，還加入鴻海，擔任郭台銘的秘書。最後辭職當家庭主婦，讓周延鵬全心投入工作。

周延鵬只有過年才願意休假，因為別人不開工，但如此休假也是「心不在焉」。今年過年，周延鵬在零下五度的新竹縣觀霧，早上依舊四點起床，按計劃讀完《創新者的解答》。

一種強韌、自律的性格，讓周延鵬一點一滴建立起鴻海的法律軍團。

絕不被告就嚇得腿軟

郭台銘用周延鵬，就是讓他耕耘鴻海的法律深度。

十八年前的鴻海，員工才三百人，生產電腦中的兩個連接器，雖然規模小，卻也是美、日大廠的專利權利金追索對象。

那時差不多每個月都挨告，郭台銘和周延鵬偏就不信邪，硬是把專利一件件拿來拆解。「不像台灣廠商每次被告，就嚇得兩腿發軟，心裡盤算著要怎樣殺權利金的價碼，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真的侵權，」周延鵬說，歐美大廠利用台灣廠商的無知與恐懼，不知賺了多少錢。拆解後的資訊，開始下苦功建檔，一筆筆累積資料庫，成為「智慧資本管理分析系統」。除了鴻海本身的專利（去年在台核准件數達一一八0，全國第一），還有國內外企業智財權資料、戰略分析，目前已有幾萬筆資料。

鴻海投資在這套系統上的硬軟體就超過三億元，四百位法務人員的薪資，一年也超過五億元。

資料庫的分析，是一項非常細緻的工作。隨便抽出一本分析報告，厚厚幾十頁，可以清楚看到一家公司的資金結構、技術領域、市場佔有率、競爭者和產品結構。

這是最基本的分析。接著進階到專利部分，開始劃分專利數量、區域部署、專利被引用的次數、商業價值、內容差異性等等。如果是鴻海的潛在競爭者或學習標竿，還會附上一個各向度的戰力比較圖，清楚顯示鴻海的強、弱勢在哪裡。

周延鵬根據資料庫，向郭台銘提出幕僚建議。

譬如鴻海有購併計劃，先查出購併對象的技術是否有價值；或是延攬技術人才時，如果對方「膨風」說自己有多少專利而漫天開價，一進資料庫，「他的專利極具商業價值，或只是垃圾專利，大致可以看出端倪，」周延鵬冷冷地說。「企業是有組織、系統地執行任務，還是漫無目的地做，差別很大，」周延鵬說，「所有材料都是現成的，譬如企業的年報、專業資料庫，都有很多線索，就看你願不願意在資訊到處充斥的世界裡，把它有系統地加以蒐集、分析。」

晚進有晚進的優勢

一位外資分析師透露，鴻海是業界最早且最勤於蒐集資料的企業，「常常打電話來要報告，看不懂又一直打來問，把我們煩死了!」他笑著說，不過他相信鴻海這些舉措，有助於將對手分析透徹。

儘管如此細密，鴻海也並非無往不利，最近被美商FCI控告侵權，陪審團就做出鴻海侵權的決定。儘管郭台銘強烈表示，鴻海不是輸在專利，而是輸在程序，但這表示「即使如鴻海這麼仔細的企業，也會有環節上的疏忽。」據瑞銀證券研究部主管蘇艷雪觀察，「其他企業更應該知所重視。」

六年前，周延鵬更發展出「智慧資源規劃」的創新概念。智慧資源，不只分析技術、專利，更將價值鏈的上上下下，包括產品、市場狀態、通路型態、製造模式、蓋廠模式、資本結構、機器設備選擇……，所有的資訊設法一網打盡，進行縱覽分析。

在分析中，企業可以看出對手的弱點，設法找到自己的定位，模擬創新的營運模式，一舉切入市場。「所以晚進產業有晚進的優勢，」周延鵬說，「還是比做功課，看誰做的深入。」

周延鵬不願透露鴻海實際如何操作，但是據蘇艷雪觀察，鴻海確實在晚進某些領域時，採用新的營運模式而奏效。譬如鴻海是第一個將機殼、主機板結合成準系統出貨的企業，這個全新的概念，讓鴻海每年度總出貨量一年內就衝上世界最大。

去年才動土的TFT廠群創，鴻海的製造模式也與其他五廠很不相同，自己做彩色濾光片，背光模組也不外包，「以鴻海強大的執行力，這樣垂直整合的模式應該是滿合理的，」蘇艷雪分析。

郭台銘在找到定位、切入市場前，周延鵬等幕僚必須先匯報他們的分析結果，「就兩頁，如果兩頁不能讓郭老闆認同，再多附件也沒用……，」周延鵬聲音放低，「如果不被接受，也是會很難過的。」

當鴻海法務長最艱辛的就是不只對法律，還要對產品、技術、管理、資本市場，都要全面了解，甚至要早在更前端提供分析。

十八年來周延鵬天天四點起床看書，就是要充實各方面的戰力。走進周延鵬的書房，四面都被「書牆」包圍了，中間放著一張巨大的書桌，還有兩盞明亮的大燈。

密密麻麻的書從地板爬到天花板，超過千本以上，各面牆分門別類是不同領域的書籍。包括國際投資、國際經濟體（歐盟、國際貨幣），資本市場相關的稅法、控股公司、投資銀行、購併，技術相關文獻，以及企業管理的書等。

每一本書最後都會化為一張圖表，這代表周延鵬消化後得出的幾個概念。然而大量看書還是不夠，很多事情要做中學。這點尤其感激郭台銘，周延鵬說，「帶我進入經營裡面，也容忍我前面幾年的犯錯。」向來霸氣的周延鵬語氣突然變得很溫和，「說真的，我很笨、很慢，我大約做了七、八年之後才上軌道。」

夢中也和老闆對話

自認資質平凡的周延鵬，坦率地說出自己是畢業後第五年才考上律師，而且「我考試那年碰上中華民國有史以來第一次放寬名額，率取二七八個，我考第二七二名。」

來應徵鴻海，周延鵬也老實說是因為「離家近」。「當時沒有人會看上這個土城的公司。」沒想到和郭台銘第一次談話，郭台銘劈頭就說，「鴻海要成為跨國企業，長久經營，法務非常重要。」接著他侃侃而談如何把專利和投資做結合，周延鵬很受震撼，「那麼多土芭樂老闆為什麼都講不出來，他講的出來？」周延鵬當下就決定加入。

有願景的老闆逼出年輕員工的衝動，想闖出些什麼，周延鵬從研發、製造、送貨、倉儲，都試著參與開會，鴻海以精密機械起家，有很多「黑手」，周延鵬就蹲在旁邊問問題，有時幫忙跑腿、倒水。

剛開始常被嫌煩，但久了周延鵬學會用他們的語言問問題，而且嘗試用自己的法律邏輯訓練，回饋給他們意見。「我的東西加上你的東西，會讓你更好，」周延鵬說出他的原則，「還有就是絕對低調，不要爭功。」從郭台銘身上，他也會深入問問題的方法，問超過自己專業的問題。

「你慢慢會發現，很多很優秀的CEO都很會問問題，不管什麼人做簡報，他會很快抓出重點，試著走入你的思惟世界，還挑戰你的思考邏輯!」周延鵬認為郭台銘就是這種高手，「他會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你想唬嚨都沒辦法。他不一定有你的專業，但他有很強的邏輯和組織能力，這東西都是自我磨練出來的，自願很深入，不是給幕僚人員牽著走。」

這樣的工作壓力當然大。朱仕佩說，周延鵬在睡夢中也在和郭董對話，或是對部屬發號施令。「而且夢還會是連續劇，」她苦笑著說。

去年十一月，周延鵬實踐對自己和家人的承諾，四十五歲退休。「很多人不相信，我就是要做到。」這句話和郭台銘談退休時是一模一樣。而他自認已為鴻海建立了智慧資源平台，「下一代要發展會愈來愈快。」退休後的周延鵬，除了計劃在上海開義大利餐廳，給自己更大的挑戰，就是推廣他獨創的「智慧資源」概念。

「台灣『從有到更有』比較多是淺碟型的技術，更適合發展這套系統。透過競爭優勢、價值鏈的分析，可以幫助企業快速找到定位，避免走冤枉路，」周延鵬收斂了霸氣，出現傳道士苦口婆心的表情。

今年，周延鵬開始在政大教課，一篇又一篇的論文以出爐。他嘗試著當觀念的傳播者，帶動台灣產業競爭力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