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13, 2010

找一個有苦難的天堂----(劉墉)

「地獄,何必等死了之後?我今生就看到了地獄。」一 位因為非洲國家內亂,而撤館的外交官對我說: 「滿地的屍體,腐爛、發臭,沒有人收;上游泡著屍首,下游就一群難民舀水喝,喝了、病 了,又死在河裡。不敢喝水的人,就喝稀泥,喝了 也是死。」

他深深嘆口氣:「你沒親眼見到,一定不能相信,那真是人間 的地獄。」又搖搖頭,泛著淚光:「可 是就有人不願上天堂,寧願留在地獄。」

「誰?」我問。

「我的非洲女 僕。我說可以帶她到美國,她起先很興奮,但 是接著問能不能帶孩子。她有五個孩子。我說按規定,不能帶,帶她已經不錯了。她居然想都不 想,就說她不要走。我說「妳自己知 道,我們撤館之後,妳活不了多久,為什麼不走?」

她不聽,說孩子不走,她就不走。又嘆口 氣:「我真不懂!我真不懂!」

「有什麼不懂呢?」我淡淡地說:「如果今天有一架飛碟停在你院子裡,下來 一個外星 人,對你說:「來!跟我走,你就可以活一千年,天天過好日子,無憂又無慮,只是妳不能帶你的家人。」請問,你去 不去?」

「不 去。」他很肯定。

「那幾乎可以算是天堂喲!」我逗他:「有四季不凋之花,終年芳香之果,還 有千年的壽命。」

「我 還是不去。丟下我的太太、孩子,永生又有什麼意思?」

「這就對了。你不是也一樣,沒有選擇天堂,而留在這個叫你煩心的人間 嗎?你不是才跟老婆吵過架,又才罵過 兒子,說要把他趕出去嗎?你為什麼還選擇留下來?」

過中 年,就會想到死,想到死了之後會去哪裡,也常讀這方面的書。

有的書上說,死只是一道柵欄,你從這邊走向那邊,先看 到一片青青的草地,再看到城市,好多人在蓋房 子,大家都工作,你也得工作,跟今生沒什麼不同。

也有書上說,死了就是不再有形 體,你飄遊在萬古時空之中,不再有 喜、不再有悲,那是永遠永遠的快樂。

還有書上寫,你可得小心死,當你死了,懸在空中,會 看到各種不同的景象,聽到各種召喚,你要好好選 擇,否則就墜入了「畜生道」。

當然對於死後的天堂、極樂、淨土、彼岸、地獄、 中陰與來生,更有各種說法。

似乎大多數人都嚮往那永生喜樂無比的天堂。我以前也一樣,只是最近我常 想,什麼叫作永 永遠遠的快樂呢?如果永遠快樂,沒有憂愁,又怎麼覺得快樂?

宗教界的朋友聽我說,總會罵我靈性不夠、悟道不足。可 是他們也無法告訴我,什麼是永永遠遠的快樂。如 果快樂的今天之後還是快樂,快樂得沒有盡頭,又有什麼「永生的意義」。

承認自己確實悟道不足。譬如我就不能了解弘一大師,最起碼 我不諒解弘一出家後,當他的妻子千里迢迢地去找他,他為什麼不見?

果是我,我會見。

對!見了之後,可能就丟不開情愛、捨不下情緣,而不能再退隱清修,但是如 同那非洲的女僕,我也不能擱下我的 愛、我的家。

多年來,我總是四海漂泊,每次離開家,看女兒哭成個淚人,我也都哭, 常一路擦著眼淚,去機場。

我常想,像我這樣總是別離的人,為了減少對自己的傷害,最好把情放淡一 些,如果不愛,就不會傷心。

是我也想,不愛、不傷心了,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如果我們不再愛父母,當然可以不再為他們的年老凋零而感嘆;如果我們不再 愛伴 侶,當然不會為他們的背叛而發狂;如果我們不再愛生命,當然不會留戀今生。

如果我們把今生過得生不如死,當然不會畏懼死亡。

天創造我們,只為要我們日夜頌讚祂嗎?我們把祂看得太差了!祂 無所不能,要整個宇宙頌讚祂都成。祂會那麼愛被奉承嗎?如果你是父母 親,你生孩子,只是為了要他天天頌讚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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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上天創造我們,是要我們再去創造,並且享受祂所創造的世界。我們感 祂、頌讚祂最好的方法,就是「載欣載奔地投入這個世界,快快樂樂過一生。」

當然有快樂,就有憂愁。如同有相聚就有別離、有允 諾就有負擔。但這憂愁、別離和負擔, 正帶來快樂、相聚與圓滿。

我也常想,幸虧人會死。

畏懼死,才有宗教; 知道死,才會尊重生命;珍視生命才會把 握光陰;把握光陰,才能有更大的成就。

如果沒有死,明天後面還有明天,就什麼事都不急 了;如果沒有死,舊的不去,新生就沒 什麼喜悅了:如果沒有別離,相聚的時光就不再可貴了。

我甚至感謝自己的漂泊與 別離,覺得它們豐富了我的人生,也維 繫了我的情感。

總有失的傷痛,也總有重逢的欣喜。

我很欣賞《少年維特 的煩惱》裡,夏綠蒂說的:「家庭生活雖 然絕不是天國,但總是一種雞以形容的快樂泉源。」

我也欣賞張愛玲說的:「蒼涼之所以有 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 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從小到大,我確實經歷了許多華麗與 哀愁。

最近有一天,我提到自己九歲喪父,我那八十九歲的老母突然糾正我:「其實細算算,妳是八歲死了爸爸。」

說:「為什麼過去四十年,我說九歲喪父,妳都不糾正,一直 等到今天?」

她說:「以前你已經夠可憐了,我幹麼還告訴你早一年,讓 你更傷心。至於現在,你如意了,說說也無妨。」

我的女兒馬上就八歲了,我常看著她想「天哪!八歲,多小!我居然能記得那 麼多 父親的畫面。」又有些驚心地想「我可得好好保重,別讓我的孩子那麼悲涼。」

許多老同學,或意外、或生病,已經離開了人世。最 近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正值青春好年華,卻 突然得了紅斑狼瘡症,住進醫院一個多月,還未能清醒。

每次聽到這樣的不幸,都很心 悸。怕自己也有同樣的遭遇。但是人生 在世,誰能預測未來呢?

我常自忖,我這麼注意身體,如果也像父親,天不假年,我 是要氣憤地說「我這樣小心,還得了絕症,老天真沒 有眼睛。」還是該心平氣和地想「我這麼小心,還得了絕症,也就沒話說了」?

去我總認為歷史是最真實的,現在才知道,連當世的人,都不 清楚的事,歷史又怎麼可能真實?過去我也崇拜李白、杜甫、王維、蘇軾,這許 多名士,現在才發現他們如果不是出生在 個讀書的家庭,當了官、掌了權、出了名,就算有天大的才氣,只怕也庸碌一生。所以無 論歷史或社會,都不公平。人生的遭遇,本來就不 公平。

過去我總說「好心有好報」,勸人行善,「圖個善報」。現在我改了,說 「為什麼要圖報?善事本來就該做。如 果有個孩子跑在你前面,摔倒了,你把他扶起來。你會因為心想「善有善報、為善最樂」而去做,還是 當然該做?」

既然人生的遭遇、歷史的定位和世俗的毀譽,都無足計。這世間的許多 「法」,也就只是個框框。真正的「法」應該在 心裡。

如果我做什麼事,都能不負我心,就算有了壞的遭遇,又有什麼可在乎?如同我注意身體,還得病,也便沒有遺憾。

就是我的人生觀——「不負我心,不負 我生」。

我的女兒常看「一休和尚」的卡通影片。大家也似乎 部知道一休是個非常機智的小和尚。

其實一休成年之後,是很受爭議的人。他的禪詩非常狂放而艷麗,尤其他所說 的「佛界易入,魔 界難入」,更被許多人批評。我常深思他的這兩句話,終於了解沒有「魔界」就難有「佛界」,佛界往往要透過對魔界 的突破與頓悟,才能進 入。如同有苦難才有快樂,有戰爭才有和平。

我恨欣賞川端康成評論一休和尚所說的「他向當時的宗教形式反抗,欲使因 戰爭崩潰的人心,重新確立存在的意表,並 使木然的生命得以復活。」

想起《浮士德與魔鬼》中的那句:「我有入世的膽量,下界的 苦難,我要一概承擔。」

這不正是經過「魔界」,而得到「佛」的境界嗎?

將近 五十年了,超乎大家想像的,我經歷了許多心靈的苦 難。在這可悲中如果說還有些可喜的話,應該是我很少怨,覺得事情過了之後,回味起 來,即使是童年,被打進醫院的耳光,都 很美。

它使我把一盞燈看成一片燈海。

記得最近我到馬來西亞義講,旅 途最勞頓的時候,主辦單位的一位朋友 問我「您後不後悔?」我當時一怔,說「有什麼好後悔?是我自己要來的。對!我是可以待在紐約,享 受最美的春天,但那種幸福讓我不安,我 難道就要這樣沒有變化地幸福下去嗎?」我回問她:「妳悔不悔?來這一生,這苦難的一生?」

我們怎麼知道過了一生?

因為我們記得小學時挨的板子、中學時差點淹死、大學時差點病死、失戀時差 點跳樓、工作時差點氣死……我們豐富地過一 生,不是因為有太大的享樂,而是由於有許多苦難,這些苦難在我們的掙扎下,都過去了,且從 記憶中昇華,成為一種「泰然」。

我很平凡,悟道不足、靈性極差。

我居然想,如果有天堂,我寧願尋找一個 ——有苦難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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